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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 湖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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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 湖泊

水陸道場須得持續七個晝夜,殿內僧眾聚集,誦經不斷。

蒼穹陰沈,霜色彌漫。

雪不知不覺下得越來越大。

中途陸續出來歇息的香客,都被外面這茫茫一片白驚了驚,三三兩兩移步至偏殿飲佛龕茶。

霍決走得最早。奉完香不久,顧秘書悄聲進來尋他,大概是工作上的事。

他輕聲放下句“等著”,不知是對顧秘書說,還是對時聞說,隨後便接過手機提前離開。

時聞低眉斂目,只當沒有聽見。

過了許久,才裹緊外套,悄無聲息地躲出去。

被煙火繚繞的線香嗆得久了,腦袋昏沈,鼻腔酸澀。她將腳步放慢,口鼻埋進防風領,慢慢往僻靜處走,趁機醒醒神透透氣。

寺廟廊廡曲折縈回,路都相似,心不在焉地走,走岔了也不可知。

穿過藥師殿和藏經閣,並非印象中參天蔽日的銀杏亭閣,而是一頁結了冰的湖泊。

短暫屬於深冬的一片湖。

表面堅固、澄澈。底下卻翻湧、渾濁。猶如一樽限時密閉的容器,存放季節更疊,夢幻泡影。

幾個灰袍長褂的小沙彌,沒戴遮風的帽,抱著光禿禿的腦袋哆哆嗦嗦從湖面跑過去。

湖邊有座高聳的舍利塔。

大約就是白塔寺寺名的由來。

塔剎五層,浮雕八面,簡約古樸,通體純白。塔座雕刻紋飾,另有一座叫不出尊號的菩薩,拈花微笑,端坐北面。

時聞停下腳步遠遠眺望。

這場雪下得靜。

靜得根本無需費力,就能聽見凜冽冷風遞來的話語——

“…趕盡殺絕?世伯言重了,我都只不過系照規矩做嘢。我知你同我阿爸系好多年老友,但既然佢交得盤生意落我手,我冇理由話明知有問題,都仲要繼續抌錢落海。”

[…趕盡殺絕?世伯言重了,我也只是按規矩行事。我知道你和我父親是多年好友,但既然他將這盤生意交給我,我不可能明知有問題,還要繼續砸錢做無用功。]

這種表面有禮、實則冷漠的講話方式,以及標志性的清越嗓音。

一聽就知是霍決。

寺廟內殿宇重疊,院落互變,布局敞亮。

時聞未見其影,卻聞其聲,兩人約莫是站在相鄰的某處轉角。

“…同樣系合作關系,轉咗種形式嗻。好似霍氏咁有誠意嘅報價,相信唔會有第二個買家俾得起。”

[…同樣是合作關系,換一種形式罷了。像霍氏這麽有誠意的報價,相信不會有第二個買家給得起。]

霍決腔調不緊不慢,一如傳聞中佛口蛇心的做派,邊說不好意思,邊將匕首無聲無息推進去。

結合話中透露的信息,現在與他通話的,無疑就是做物流發家的梁隆匯。

上季度梁氏醜聞爆發,董事進去的進去,跑路的跑路,集團都快虧成了空架子。

許多小道媒體根據蛛絲馬跡和業內爆料,推斷這場變故與霍氏新接任的少主脫不開幹系。

有人讚他雷厲風行大刀闊斧,也有人貶他心狠手辣不顧情誼。

畢竟梁隆匯與霍銘虎是同窗舊友,於公於私都過從甚密。而梁氏千金不止一次向霍決公開示好,更有花邊新聞稱他們早已確定婚約。

時聞無意探聽更多,後退幾步,打算裝作從沒來過。

只是走出好幾米遠,仍然可以清晰地聽見霍決的聲音。

“…世伯系長輩,點呶我都啱。只不過講到設局陷害,咁嚴重嘅罪名,我就真系擔當唔起。聽聞前兩日Alex過澳門輸蝕唔少錢,而家仲未返到屋企。世伯一把年紀,周圍幫個仔執首尾咁頻撲,都系要好好保重身體先至嘚。”

[…世伯是長輩,怎麽教訓我都對。只不過講到設局陷害,這麽嚴重的罪名,我就真是擔當不起。聽說前兩天Alex在澳門賭輸不少錢,現在還沒能回家。世伯一把年紀,t四處幫兒子收拾爛攤子這麽辛苦,還是要好好保重身體才行。]

聽多錯多,有些事情知道了只會平白惹麻煩,時聞埋頭走路,打算快速穿過湖面到白塔那邊去。

沒留神,倏忽被一陣風抓住,撞入暗裏覆影一雙眼。

藏經閣是四方建築,面積不大,道路橫豎連通。霍決不知什麽時候察覺到她來,硬生生繞了半圈來堵她。

時聞難掩錯愕,很快回過神來擺擺手,表示自己無意偷聽,馬上就走。

霍決偏不讓道,高高堵在面前,神情玩味地低頭瞧她。一手拿著手機,與梁隆匯的交談變得越發直截了當。

“…既然世伯明白我嘅意思,咁就無謂再嘥時間。我今晚會返雲城,廿四小時,靜候世伯嘅好消息。再遲,就請恕霍氏無能為力了。”

[…既然世伯明白我的意思,那就不必再浪費時間。我今晚會回雲城,二十四小時,靜候世伯的好消息。再遲,就請恕霍氏無能為力了。]

留下一句彬彬有禮的威脅,便直接掛斷了通話。

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落下,風不算猛烈,卻吹得門窗沙沙作響。

霍決收起手機,拉著時聞的胳膊,將她帶到室內避風處。

他身量頎長,比時聞高出許多,靠得近了,淡淡的煙草味不可避免地籠在她身上。

時聞皮膚白,也薄,在道場待太久,臉都悶紅了。

霍決湊近了瞧她粉撲撲的面頰,低聲問:“結束了?”

時聞掙脫他的手,後退一步,有些緊繃地抿了抿唇,“還沒。”

她右眼下有一枚淚痣。

小小的。理應引不起多少註意。可實際上一見她的臉,就不可能略過這滴淚。

霍決垂著視線看她,裝模作樣擡了擡手作投降狀,也跟著後退一步,將彼此距離拉得更開。

逗弄小動物似的,問:“專程出來偷聽?”

時聞無語,習慣使然,下意識辯駁一句,“是你大庭廣眾霸淩我耳朵。”

霍決並不強詞奪理,低低地笑了出來,“好吧。”

一幅從善如流馬上就要誠摯道歉的態度。

意識到自己態度不對,時聞有些不自在,只好勉強找補,“……沒故意要聽,你談事情,還是該找個隱秘點的地方。”

霍決懶散倚在檐柱上,不知從哪兒摸出來個打火機,格外低調的純黑電光漆設計,開合聲清脆又幹凈。

大概是煙癮犯了。

他尚存最後一絲對佛門清凈地的敬畏,沒有把煙盒也一並摸出來,似乎只是習慣性隨手把玩著,告訴她:“有人守著,別人過不來。”

怎麽過不來?

時聞腹誹心謗,自己一路溜達著就過來了,也不見有人攔。

要真攔了下來,也不至於現在這麽不尷不尬地獨處。

“遠遠就看見你了。”霍決微微擡了擡下頜,“邊走路邊發呆,壞習慣這麽多年改不掉?”

他語氣很輕,也沒什麽捉弄的意味,聽得時聞微微一楞。

後知後覺擡眼環顧四周,這才發現剛才自己一路走得心不在焉,其實藏經閣附近每隔一段距離就守著一個保鏢。

她之所以暢行無阻,顯然是經過特別應允。

“免費送你個新聞素材。”霍決不以為意地笑,“不用謝,時記者。”

然而事實上,時聞並不多希望得到這份優待。

“這麽關照舊同學?”

她面不改色,客客氣氣抿著唇角,“心領了,可惜我不在財經口。”

“況且來安城這麽多年,粵語都忘得差不多了,剛剛也沒聽明白幾句,想蹭獨家報道也沒那個能力。”

霍決把玩打火機的動作沒停,再撩起眼皮,眼神卻一下晦暗許多。

他眉弓高,鼻梁也高,有濃密而漂亮的下睫毛,認真盯著人看時,有種難以言喻的鋒利與冷冽。

哢噠。

指尖撥出一簇微暗火焰,照在兩人中間。

“是嗎。”霍決意味不明地咀嚼著那兩個字,“——忘了。”

時聞咬了咬頰邊軟肉,沒動,也沒作聲。

霍決並未斂起笑意,眼底的寒光卻陰惻惻的。猶如一尾蟒蛇,悄無聲息地纏裹住眼前人。

“我倒記得清楚。”

他好眉好貌,聲音低得令人有些發怵。

“我學的第一句粵語,還是嫂嫂你教的呢。”

話講得語焉不詳,還故意將那個稱呼翻出來,一字一頓碾碎了說。

時聞很輕地撇開視線,模棱兩可,“你現在說得比我地道多了。”

她明顯回避,嫌麻煩。

那種敷衍人的腔調從小到大沒變過。

霍決幾乎是下一秒就收了表情,剝掉那層虛與委蛇的笑意,周身凜冽都要凝成實質。

後面沒有路,時聞想繞過他身側走,不忘頷首,“時候不早,我該回去了。”

被他拽著胳膊拉回來。

“這麽多年不見。”他眼裏滿是譏誚,“聊兩句都不願意?舊同學。”

他們能有什麽好聊?

無非是含沙射影諷刺來回,面上還要假惺惺不戳破。

臨近黃昏的天色越發暗下來,烏雲聚攏,風卷著雪撲進懷裏。

時聞與他無言僵持,也不擡頭,只一動不動望向不遠處冰封的湖泊。

湖邊拈花的白菩薩身上落了雪。石刻的手臂上棲息著幾只玄墨色的鴉,微弱而突兀,忍著這淒寒的風雪久不歸巢。襯得這白與白之間,也有純不純粹之分。

時聞看得出了神,心不在焉地想:

其實她躲他有理。

他壞脾氣也有理。

但也就這一時。

這些年來,兩人之間的交集早已不剩多少,等今天事情結束,往後更不會有什麽見面的機會。

記掛著從前那些齟齬做什麽呢,硬撐著場面更難堪,倒不如順其自然了。

這麽鴕鳥埋沙地安慰著自己,時聞很快調整好心態。

她掙脫他的手,按亮手機遞過去,平聲道:“把顧秘書的聯系方式給我。”

“怎麽?”霍決仍是一瞬不瞬看她,皮笑肉不笑,“換了口味,看上我秘書了?”

時聞強忍著剜他一眼的沖動,“……我找我車。”

她姿態仍是戒備,話語也冷淡,對待他的態度卻微妙地發生了些變化。

霍決默了半晌,沒再裝那若無其事的笑,翻出自己手機,煞有介事地滑起屏幕來。

不知在看什麽,也沒見他打字,手指隨便滑了幾下,就又擡起頭,面無表情通知她:“送修了。”

“什麽?”時聞詫異皺眉。

“你車。”霍決說,“送修了。”

送什麽修?不就陷個坑,拖出來不就完了。她還以為以他秘書的辦事效率,這會兒自己的車已經安安穩穩停在白塔寺門前了。

“說是發動機故障。”霍決簡短一句,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,“等修好了,讓人給你開回去。”

“等一下。”時聞還不肯接受這倒黴現實,“到底是怎麽個故障法?我剛才一路開過來,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。”

“我又不是修車的,我怎麽知道。”

不故意端著那副溫文爾雅的假象時,霍決很明顯就透出那股天生的不耐煩來,眼睛也撇開,不肯看她。

“剛才沒下雪,你都能側滑撞出去,現在下雪路況更差,你那車怎麽開?”

“剛才那是意外!為了躲過路的兔子迫不得已踩了急剎才滑出去的。”

時聞分外不滿,表面維持的客氣都不剩幾分,“我駕駛技術好得很,這麽多年雪季都開過來了,少瞧不起人。”

霍決“哦”一聲,毫無誠意地道了個歉,“今天看來是沒機會看你秀技術了。”

時聞沒忍住翻了個白眼,懶得再聊,直接從他身邊擠過去,打算抓緊回道場。

霍決身高腿長,幾步跨到她面前,一而再再而三地攔她,“天快黑了,我送你。”

“不用。”時聞忍著脾氣,“我找陳叔借輛車。”

霍決嗤笑一聲,“他們在裏面搞封建迷信,一時半會兒弄不完,哪有空管你。”

“我住的地方離這裏很遠。”時聞還是拒絕,“你這麽忙,又趕著回雲城。不順路。不好麻煩。”

霍決捉她字虱,“剛剛不是說沒聽懂幾句?你怎麽知道我趕著回雲城?”

時聞:“……”

“總歸能順一段。”霍決固執道,“下山再說。”

時聞扯來扯去不肯點頭。

歸根結底就是不想跟他走。

霍決等了半晌沒等到想要的回答,臉色又難看起來,“這雪會不會下得更大,你比我清楚。再磨蹭下去恐怕就要留在山上過夜了,到底走不走?”

這話倒直擊重點。

霍氏一行人多,山上寮房不夠。縱然是夠,時聞也不想留宿。北方的雪一下起來就不會輕易停下,山路不好走,夜晚視野差,下山只會更險。

兩相權衡,還是暫且不犟這口氣。

時聞擡頭看了看通往大雄寶殿的石階,道:“我提前走,起碼要知會珺姨一聲。”

霍決覺得多此一舉,“你以為她會在乎你什麽時候走?”

“不管她在不在乎,我基本的禮貌都要有。”時聞這麽說著,轉身出了廊廡,低頭尋路下石階。

其實心裏還沒放棄找陳叔幫忙安排t車輛。

霍決一根食指勾住她羽絨服毛茸茸的帽沿,不多用力,就沒讓她走成。

時聞停了腳步,沒好氣地回頭瞪他一眼,“又幹嘛。”

那雙眼睛生得漂亮,長睫墨瞳,波光瀲灩。清清冷冷向上擡時,眼下淚痣仿佛也跟著顫了顫。

霍決臉上沒什麽表情,小心翼翼幫她把帽子蓋起來。

遮住落下的雪。

也藏起那支斜斜簪在腦後的舊鋼筆。

“你沒必要守這種無關緊要的規矩。”

他抿直了唇,神情冷淡,拽緊了不許她往回走。

“別回去了,嗆得難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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